签完合同的第二天，她才想起来，自己居然不知道贷款的年利率、利息，以及具体贷款的总额。“当时觉得业务员看着挺真诚，优信又是大平台，不至于骗人。我还按照业务员的要求录了视频。”

 

但事后她才记起，自己在拍摄视频时念过一个数字：融资金额21万多。“我那辆奥迪Q5的订单上成交价只有19.4万，居然多贷了3万？”刘雨有点懵，优信当初没给她纸质合同，直到在优信App里找到一堆电子合同之前，她竟然毫不知情。她甚至都不清楚，“什么时候签了电子合同？”

 

近日，优信二手车深陷“套路贷”质疑。在黑猫投诉、聚投诉这两家平台，关于优信二手车的投诉量分别达到677件和131件。在聚投诉2019年第一季度的黑榜中，优信二手车继续“霸榜””，有效投诉案件高达217件，平均每天超过2件，而投诉解决率仅18%。

 

南都调查后发现，黑猫投诉、聚投诉平台上有不少人与刘雨遭遇相似。“看到银行短信通知才知道，实际贷款总额高于优信二手车业务员现场告知的贷款数。”

 

更为吊诡的是，这些消费者完全不清楚自己何时与优信签署了电子合同，以及这些电子合同包含的具体内容。这么关键的合同信息，为什么消费者毫不知情？当初签订合同时，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？

 

1 车辆成交价多出3万多？

今年3月底，安徽的刘雨在优信二手车App上看车后，业务员约她上门看车。现场，业务员告诉她，公司4月1日后将统一收取服务费。为了赶在4月1日大限前下单，她就赶紧签了字，“一会用电脑，一会又用iPad，还录了视频。”

 

刘雨记得，优信的业务员临时打印了一份纸质合同，当她签完字要拍照留证时，业务员告诉她，“网上有电子版，内容都一样”。

 

从始至终，对优信业务员非常信任的刘雨没有察觉到，业务员并没有明确告知她：贷款年利率、贷款利息等重要信息。直到事后想起询问时，优信工作人员才回复称，年利率为8.99%，不清楚具体的算法，输入车价后系统自动生成首付、月供。“系统是全国性的，大家都用，我就没怀疑。”

 

但收到银行的短信后，刘雨懵了，贷款和利息的总额竟然变成了25万多元。“首付我给了2.1万，如果按照合同21万的贷款额，这辆车的成交价就变成了23万多。可我们订单上的成交价明明是19.4万啊？”

 

 

刘雨在投诉平台上发出的图片显示，车辆成交价原来是19.4万元

 

遭遇同样“套路”的还有山东的曹先生和深圳的孙先生。今年1月，曹先生打算一次性还款，结果发现贷款金额与之前优信业务员告知他的总额不同，从25.7万变成了27.8万元。深圳的孙先生在优信购买的二手车丢失后，查看合同办理相关手续时才发现，贷款金额竟然从7.2万变成了9万元。河南的赵强也是收到银行短信后才知道，自己最终的贷款总额是18万，而不是优信二手车业务员一再强调的15万。

 

南都记者采访了10多位车主，他们全部出现了贷款总额增高的现象。

 

2 遮挡合同关键信息？

张胜此前一直在各类平台对优信进行投诉，他的贷款总额也从24万变成了30万元。“当初签署的是纸质合同，但合同上没有甲乙方，优信的业务员也未提前告知还有电子合同，他只是一直催促着尽快签字，不给人反应的机会。”张胜说，他也按照要求录制了视频，至于念了些什么，完全记不起来。

 

“他们不停地催促签字，并有意地用手遮挡条款，只留出签名地方，且不告知贷款金额、利息等。”张胜回忆说，他当时同优信员工咨询过这些关键信息，但对方回复：“只管签就行了，不用管那么多。”

 

“翻到哪页签哪页”，“不停地说很急”，“不提供纸质合同正本或副本”,不少消费者向南都记者反映，他们的签约场景也和张胜的很相似。“在签纸质合同的过程中，优信业务员不仅没有对利息、年利率等重要条款进行解释，他们还故意写高贷款金额，并声称银行并不会真的放这么多款。”来自合肥、常州等地的优信消费者向南都记者这样表示。

 

 

优信的业务人员告诉刘雨，多出的服务费是给资方看的

 

但当消费者索要纸质合同时，优信的工作人员则答复：“纸质合同要交到总部，不会给到客户。”

 

“如果上述说法属实，合同签订过程中，存在骗取消费者申请高于其本来计划的贷款金额，未事先告知贷款的利率、服务费、具体收费标准等，消费者可选择要求撤销合同。”中国政法大学知识产权中心特约研究员、北京志霖律师事务所律师赵占领告诉南都记者，消费者购车时，优信应当把相关合同原件交给消费者。

 

3 突然冒出来的电子合同

安徽的孙先生很悲催，他专门到北京找优信分期贷款买车。回到家算账时，他才看到网上一个帖子说，在优信二手车App可以查看合同。摸索着在优信二手车App找到电子合同后，他吃惊地发现，除了汽车金融借款合同外，里面竟然还有融资租赁套系合同、租车合同等。“怎么这么多合同，我不记得签过这些合同啊？”

 

 

一位车位提供的他在优信二手车App上的电子合同清单

 

河南的赵强也向南都记者表示，今年3月，他卖掉旧车后通过优信二手车平台购买了一辆二手车，购车费用全部在卖车款中扣除。“我爸当时在现场操作。购车过程中，优信工作人员没让他签订任何合同，只是口头告知。”

 

赵强告诉南都记者，后期发现问题后，优信工作人员向他出示了“电子合同”，并称电子合同中的金额是他当时所承认的。但在此之前，赵强从未见过此份电子合同，更不用说在合同上签名。“当时业务员没有告诉我签什么电子合同，也没有让我看，就问我要了短信验证码，自己签好了。”

 

 

赵强收到的优信发送的短信验证码

 

在赵强提供给南都的这份电子合同签署页面，已支付金额5.22万，银行贷款21.2万。而且颇为蹊跷的是，这份电子合同并不只是一份简单的购买、借贷合同，除了《新网人行征信授权书》、《委托扣款协议书》、《信息使用授权书》、《还款计划表》、《借据详情》外，居然还有《个人借款合同-车辆租金部分》、《个人借款合同-车辆附加金融部分》，以及《融资租赁套系合同》。

 

此外，在赵强向南都记者展示的合同截图中，《个人借款合同》中虽有贷款利率字样，却并未填写具体额度，合同底部也没有其本人的签名。“我父亲说，现场交易过程中，优信工作人员并未与其核对总费用与利息，只简单说贷款利率6厘左右，具体看贷款金额。”

 

 

赵强提供的个人借款合同，未写清楚贷款利率。

 

更让赵强惊讶的是，他在《融资租赁回租合同交易条件及费用明细表》的底部，还看到了一个“赵强的签名”。“除了提车时签了一份购车合同，从未签过电子合同，这个签名谁签得？”

 

河南的张胜也压根不知道电子合同的存在。在优信二手车App上查到电子合时，他吃惊地发现，上面竟然都有他的签名。仔细辨认后，他告诉南都记者，“电子合同上的签名有点像是模仿他本人的笔迹，名字的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较为特殊，不符合平时的习惯。”

 

对此，北京罗杰（广州）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余庆浪表示，消费者签署的电子合同为格式合同，由服务提供方出具。优信要求消费者签订合同前，未经消费者确认合同内容。同时，也没有对重要条款进行解释说明，并对说明过程作记录。甚至通过索取消费者验证实名信息所需的验证码来签署合同。他认为，如消费者陈述的内容属实，电子合同的订立过程和效力显然有问题。

 

“如果消费者签订合同的同时，对自身必须承担的义务和可享有的权利并不明确知晓，可通过重大误解或显示公平为由，要求撤销相关合同。”余庆浪进一步解释，对于电子合同的签名，如消费者发现签名不是本人所签，可向法院起诉要求确认被冒充签名的合同无效。

 

4 不知合同内容却录制了金融履约视频？

除了电子合同，刘雨最担心的还是视频。出于对优信业务员的信任，在并不完全知悉、核对合同的条件下，她就按照优信二手车的要求录制了视频，“我好害怕，这会对维权不利。”

 

南都记者调查发现，消费者录制的视频也就是优信二手车所谓的金融履约视频。

 

“要念出姓名、身份证号后四位，还要提到本人为自愿向优信二手车申请汽车融资购买车辆，具体车型以《购车协议》为准。”在优信二手车提供给南都的一段金融履约视频中，除了上述这些信息，吉林的王先生还继续念到：“首付2.01万、月还款0.25万，以此试算的具体金额，以优信App展示的还款计划为准。共计还款24期，融资总额5.6万。本人承诺产生逾期经催收后仍未按时还款，则优信有权无需通知本人，收回并处置承租车辆。”

 

“视频内容是（优信二手车）销售人员发给我的一段话，让我照着读的。”一位消费者表示，这段话的内容比较专业，而且优信是大平台，所以录视频的时候，具体读了些什么，其实并不太清楚。

 

“都是套路”，在一个来自全国各地240多名消费者组建的“优信维权微信群”内，不少消费者都表示，未提前知悉签订的是电子合同，优信工作人员也没对合同的类型、关键条款、重要内容进行详细说明，他们却按要求，都录了金融履约视频。

 

不知合同内容，却录制了金融履约视频。“合同拟定方处于相对强势的地位，其充分利用了消费者对合同流程不熟悉的漏洞，再加上金融履约视频，消费者哪怕对合同内容不知情，打官司的胜算也不大。”一位不愿具名的广东法官告诉南都记者，如果消费者提起诉讼，履约视频将对他们相当不利。

 

另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官助理也向南都记者表示，消费者在签订合同的过程中，往往没有录制现场视频的意识，无法证实合同签订当下是否存在“一方以欺诈、胁迫的手段或者乘人之危，使对方在违背真实意思的情况下订立合同”，或者“经营者有对商品或者服务作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宣传”的情况，因此在举证方面，往往非常困难。

 

该法官助理强调，相反，优信让消费者录制金融履约视频，交代姓名、身份证号、贷款总额、每月还款金额等信息，这种视频对消费者之后的维权是非常不利的。

 

5 纸质合同+电子合同签约流程混乱

“你告诉我是在签电子合同也行啊！”安徽的刘雨很难理解，她那么信任优信的工作人员，但优信的工作人员却不提前告知电子合同和录视频的事情。

 

南都记者通过为期一个月的调查发现，优信二手车在与消费者签订合同的过程中，没有明确的、详细的签约流程，纸质合同与线上电子合同相互杂糅，很多核心交易信息，完全不透明。

 

随着互联网的崛起，电子合同越来越普遍，但也容易造成消费者有所疏忽，或遗漏重要条款。余庆浪告诉南都记者，由于电子合同条款较多，且一般为交易时临场签署，的确会存在消费者未详细阅读合同条款即匆忙签署合同的情况。但是，关于电子合同的订立流程，目前尚无生效的强制性法规。2018年7月，商务部发布了《电子合同在线订立流程规范》（征求意见稿），订立电子合同时，要求合同缔约双方实名认证，合同文本在成文前须双方逐条确认，并在合同成文后须经双方二次确认，以确保双方对合同内容清楚、明确，是各自的真实意思表示。“这对电子合同的规范订立有较好的指导意义。不过，这个《规范》是推荐性的国家标准，且仍处于征求意见阶段，并无强制效力。”

 

一名处理过大量合同纠纷案件的法官称，商家有意将合同的主要条款、核心内容部分放在线上签订，这种属于钻漏洞，当事人容易大意。“应该将电子合同打印出来，拿给消费者确认。”

 

在这位法官看来，“线上线下混杂签订纸质合同、电子合同是一种‘新形式’，暂未有法律法规对此作出明确的规定。”南都记者咨询多位律师后发现，现有的《合同法》也并未对此作出明确规定，或详细解释。目前，没有法律法规对此作出规定，仍属监管空白。

 

6 格式合同多“霸王条款”

福建的王雨更郁闷。验车时，他检查出车子机盖有拆卸、发动机漏油、泡水等问题。但是，翻烂了电子合同，他也没找到与此相关的赔偿条款。“全是霸王条款，对方一开始还要我付10%违约金，才退款退车。”

 

 

福建王雨与优信签订的《委托购车协议》中，他并未找到相关索赔条款

 

目前，消费者与优信签订的为格式合同，由一方提前拟定，缺乏协商性。研究过自己的电子合同后，王雨觉得，自己完全处于弱势地位。“每个合同都是‘套路’，如果车子出现问题，合同完全不能保护消费者的权益。而纸质合同的违约责任部分，却详细列明了消费者的责任和义务。”

 

“你爱怎么整就怎么整，反正合同没有写赔偿条款。”对于业务员的回复，王雨认为，优信“就是欺负消费者”。“合同是优信提供的固定模板，消费者又不能更改，除非不在优信买车。”

 

按照多名律师向南都记者陈述的说法，消费者有权要求经营者对规定作出详尽的解释。根据《消费者权益保护法》第二十六条，经营者在经营活动中使用格式条款的，应当以显著方式提请消费者注意商品或者服务的数量和质量、价款或者费用、履行期限和方式、安全注意事项和风险警示、售后服务、民事责任等与消费者有重大利害关系的内容，并按照消费者的要求予以说明。

 

消费者在不熟悉的领域属于弱势，尤其是二手车类的非标品。余庆浪称，关键要看优信在要求消费者签署合同时，是否对合同的重要内容进行解释说明，包括对整个交易流程，特别是涉及到车辆状况、抵押借款、融资租赁、车辆过户等问题进行充分、彻底的说明。如果没有，消费者可以根据《合同法》五十四条，以重大误解、显失公平为由请求撤销合同，优信应当就合同重要内容是否向消费者进行过解释说明进行举证。（文中均为化名）

 

出品：南都商业数据部

 

专题策划：甄芹 田爱丽

 

采写：南都记者 黄培 实习生 陈歆佳